當他迎面笑著叫我一聲護士長時,我先是一愣,腦海里迅速地滑過記憶的夢園,我將時間定格在八年前2003年,他是我護理過的一位病人的老公,他的妻子叫方柳茜。
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,那是一天早上,我像往常一樣,提前到科室來上班,剛走進科室,夜班護士就迫不及待的告訴我:昨晚來了一位腸梗阻的病人,來的時候腹痛腹脹明顯,情緒激動,拒絕下胃管,又哭又鬧,折騰了一晚上。聽完之后,我拿起了病歷,仔細地閱讀了一遍,進一步了解了病情:病人叫方柳茜,36歲,有一男孩,四年前已被確診為卵巢癌,當時做了手術(shù),但術(shù)后由于癌細胞的擴散,以至于轉(zhuǎn)移至直腸,隨后又做了肛門造瘺,病情反反復復,多次在院外住院治療,效果不佳,在承受身體上病痛的時候,放化療又讓女人最美的烏發(fā)也一根根掉落。看完之后,我的心情猶如灌滿了沉重的鉛,每每看到哪位病人確診為絕癥的時候,心里的那種感受讓我窒息,尤其這么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,我體會到她此刻的心情,因為我在20多歲的時候,也曾飽受了最最親近的人在死亡邊緣的徘徊和掙扎,當時我連死的想法都有了,更何況她呢,可恨的病魔正附著在她的身體上,慢慢地侵蝕著她的健康!
我輕輕地推開了半掩的病房的門,她半躺著,臉向著窗外,床旁的陪人一位帥氣的男子站起來彬彬有禮地說:你好,我是她的愛人,您有什么事嗎?我笑著回答道:我來看看。走到床前,我才近距離地看到了她微閉著雙眼在休息,原來她是那么的美麗:彎彎的柳眉,高高的鼻梁,臉上的皮膚沒有一絲的斑點,即便是休息,也能看見嘴角有兩個迷人的酒窩,戴了一個精美的微卷的短發(fā)發(fā)套,皮膚雖有些蒼白,身體也顯得消瘦,但配上她的五官,越發(fā)楚楚動人,她真的是匯集了東方女性的典雅之美,我實在不愿意把她與可惡的癌癥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我是這個科室的護士長,姓劉,以后叫我小劉就行了!可能是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,她睜開了眼睛,看到我就大吼:出去!出去!見此情形,她的老公不好意思地小聲對我說:別介意,她自從患病后脾氣就變了,本來昨晚就不愿意來醫(yī)院,是我執(zhí)意送她來的。然后他快速的走到床旁,俯下身子,輕輕觸摸著她的頭發(fā),溫和地說:護士長好心來看你,你不能這樣對人家。他像哄小孩一樣:我的茜茜原本是最聽話的了,對不對?
他的話像魔符一般,我看到了她漸漸地靜下來,我懷著萬分的同情,柔聲對她說:方姐,您別緊張,作為科室的護士長,對于新來的每一位病人,我都會在第一時間來看的,您以后叫我小劉,我上常白班,有什么需要盡管說,我以后每天都回來看您的!可能被我的一番誠意感化了些,她的態(tài)度緩和了許多。第一次見面,方姐雖然一直板著臉,但我已經(jīng)心滿意足了。
接下來的日子,我每天再忙,我也會信守給她的諾言,每天至少看她兩次,和她交流的話題也多了,對她的事情也知道了許多:她原本是某劇團的一位舞蹈演員,有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,自從她得知自己患了癌癥之后,看到家人為她治病費勁了心思,操碎了心,可是隨著病情的每一次加重,她都覺得是自己拖累了這個家,她曾試圖結(jié)束自己的生命,但都被家人及時發(fā)現(xiàn),為此,老公的單位領(lǐng)導也很照顧,給老公特批,每天只上半天班,剩余的時間就是照顧她,老公和兒子都非常愛她,她也深愛著她們,深愛著這個由她一手營造的溫馨的家。每次我都會靜靜地聽著她的訴說,陪她一起流淚!
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,幾天后,她的病情又一次加重,她的情緒再次失控,癌痛折磨得她苦不堪言,每天數(shù)次的止痛針令她極其反感,以至于她拒絕治療,拒絕打止痛針、拒絕吃飯,每天只是毫無表情的躺在床上,也不和家人說話了。我知道這是她對生命極限的一種反抗,她已經(jīng)徹底想以死來解脫自己了!我此時的心好痛好痛,醫(yī)者最不愿看到的就是,當看到病人在死亡線上無力掙扎的時候自己卻無能為力!誰不想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,誰不想與親人享受天倫之樂,誰不想與愛人攜手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,尤其是身患絕癥的病人,求生的欲望更為強烈,我記得一位胰腺癌晚期的大娘,躺在病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,可是每次見到我們進去,她都會使勁全身的力氣,喊道:醫(yī)生護士,救救我吧!多少年了,那個凄楚的聲音到現(xiàn)在也無法從記憶中抹掉,每每想起,歷歷在目。更何況方姐,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,風華正茂,有著讓人羨慕的職業(yè),可是命運卻是如此的捉弄于她!
我翻閱了大量的《心理護理學》書籍,我知道此刻只有好好地做她的思想工作,讓她以最小的痛苦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。我現(xiàn)學現(xiàn)用,開導她、安慰她,讓她珍惜這有限的生命,因為她的喜怒哀樂直接牽系著家人的喜怒哀樂。慢慢地,在我的勸說下,方姐開始配合治療了,而且也接受了在疼痛之前打止痛針,也能吃一些飯菜了,我在心里每天祈禱,盡管我知道這是徒勞,希望上蒼能多留些時間給她,讓她多一點時間再享受這人間的愛情、親情和友情。
又過了幾天,醫(yī)院有一個下鄉(xiāng)支農(nóng)的名額,我自愿報名前去某鎮(zhèn)醫(yī)院,因為要去半年時間,臨走的前一天,我去看望了方姐,我告訴她我要下鄉(xiāng)半年,她哭了,她說舍不得我,她怕以后沒有機會再見到我,我能看得出在她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真切的感情,我拉著她的手,告訴她,會見面的,只要她能愛惜自己的身體!在我離開病房的那一刻,她給了我一個甜甜的微笑,她的老公告訴我,這個彌足珍貴的笑容從她患病以來,除了我,她再沒有給過任何人!
下鄉(xiāng)回來后,我打聽到方姐已經(jīng)走了,那段時間,心里的煩惱氤氳不散,但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的老公。時至今日,巧遇她的老公,我才知道,在我走后的第三天,她帶著萬分的眷戀離開了我們,離開了這個讓她有著太多牽掛的世界,但她走的時候很平靜。她的老公說,在最后的那幾天,她可能預感到自己的時日不多,她曾多次念叨我,她說:是我給她在最后的生命里注入了陽光和溫暖,是我讓她那顆已死的心在最后燃起了生命的火焰,今生無緣再見,她只希望來世能有一個好身體,來世與我再做好姐妹!
聽完她老公的話,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,一顆璀璨的流星已經(jīng)隕落八年了,對這已故的亡魂,我還能說些什么呢?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禱:
方姐,在天堂的路上,請您走好!